張徐是誰？想做動畫就做動畫，想展個展就展個展，真是厲害。看了一下，啊，原來是張徐展，不就是之前做出《Si So Mi》的那位台灣提姆波頓嗎？

 

　　那遠方的白色燈火上映照著老鼠的身影，分明是致敬《蝙蝠俠：大顯神威》裡那盞黑暗世界的蝙蝠燈吧？黑白二分的哥德世界，難道不是那世界裡沒有正義的莫大諷刺？而嶙峋的岩石與激昂的河流，彷彿一碰就會割傷人似的。

 

　　細看，原來是紙。

 

　　初來到張徐展的作品現場，馬上PTSD發作。不是因為他的所有東西都皺巴巴的，也不是因為彷彿地獄般的黑暗叢林充滿玻璃碎屑，更不是因為有許多像吉娃娃的生物站在其中奏樂使人極度恐懼。而是這麼大的，讓人想起出自萊卡工作室的奧斯卡得獎動畫作品《大冒險家》的巨大場景模型，也讓我想起一個朋友。

 

　　那朋友很喜歡製作模型，曾經得過獎。但每次都得瞞著母親，在半夜起床偷偷製作。然而她偶爾還是能從他身上殘留的化學味道聞出端倪，並從他床下搜出上色到一半的半成品，以及書桌下藏著的模型場景。

 

　　他經常把一部分模型的手腳，用1/144的小盒裝著，帶到學校製作，並且藏在教室旁廁所晾乾以免被班導發現。那時經常帶電擊雜誌借他翻看的我，看著他盯著上面模型比賽的獲獎作品眼睛發光的模樣。我時常想像某天他的名字也會在上面，甚至是成為在上面刊登示範作品的專業模型師。

 

　　某次段考結束，他一如既往邀請我跟他回去研究模型，協助細節修正，不然就是聊一聊鋼彈動畫。

 

　　沒想到卻正好撞見出海的老爸久久返家一次。

 

 

　　當他回家時，還在想要怎麼構圖與設置燈光的他，撞見的是廢墟，比他做的廢墟場景還逼真的廢墟。

 

　　鍋碗瓢盆散落一地，桌椅倒在地上，甚至斷了椅背，一地成績單如血書那樣被撕爛了躺在地上，就更別說那些不耐摔的玻璃杯了，那天我沒看到他的父親，更沒看到他的母親，他叫我趕緊回家。

 

　　我只聽到半掩的門裡傳來怒吼與尖叫，還有碰撞聲。

 

　　隔天他像沒事一般來到學校，儘管我在他身上沒有看到什麼傷痕，但那天在地上看到的模型屍體卻讓我總是想像他父親的爪痕就藏在他衣服底下。他拿來那個1/144的盒子，裡頭裝了些他還沒用完的補土，還有一些麥克筆，挫刀和模型鉗，說是要給我，不然丟掉也可惜。

 

　　從此我再也沒在他面前提起模型的事情，模型雜誌也不再傳閱，取而代之的是翡翠週刊，還有下課後去網咖還有球場的他，因為他不再當宅男，自然也與我漸行漸遠。

 

　　至於模型從未遭受滅門慘案的我，也在進入花花綠綠的大學後放棄了這門興趣，後來也不再關注相關資訊，我都在看電影。

 

　　某次同學會上，聽說沒出席活動的他，後來成為了一名機車維修員，並在這幾年成為車行老闆，每天都邊喝酒邊罵騎Gogoro的是娘泡。他的父親這幾年也不喝酒了，因為他根本拿不起酒瓶，只能每天手腳攤開，躺在床上，把每個去探望他的人當作兒子不斷重複他的海上事蹟。與那些水中巨獸還有大風大浪的搏鬥，還有賺了錢靠海時短暫瀟灑的流金歲月。

 

　　我沒有親眼看到，只是聽其他人說，但我的腦袋裡卻很有畫面。

 

 

　　張徐展比較幸運，也比較厲害。出身地方紙紮世家，玩模型玩到日本和德國去。又把這些展覽一次打包，帶回台灣給我們欣賞。一開始以為他做的角色就是比較有風格的動物，但你可以從動畫看到那一隻隻動物下面還有人頂著，就像舞龍舞獅那樣起起落落，那些人也離脫不了動物的皮，彷彿生來就是一體的那樣，如同總是生在某種家庭，文化，環境中的我們，總在不斷的與其碰撞中，血肉模糊的雕刻出自己的命運，金紙也好銀紙也罷，終究要皺摺成自己的形狀。

 

　　文化讓人與動物有了巨大的區別，但有時候這區別也會消失，因為有時候人比動物更動物。

 

　　張徐展的黑暗森林近期在台北市立美術館展出，有他所製作的巨大場景以及那些看似腐朽卻靈活的角色，以及看似莊嚴卻童趣的場景，那洞口看起來有些古老，因為它會帶你到記憶的黑暗深處。

 

　　在那裡，有看起來像吉娃娃的老鼠替你奏樂，有巨大螃蟹與鱷魚在激流裡伺機而動，也有像薯片般疊一起的蒼蠅在強風中搖曳，看他的作品，彷彿所有失去生命或本無生命的事物，都將獲得生命在你眼前跳舞和作祟，頗有陰間大法師的氣勢。

 

　　鏡中世界，花花綠綠，即便終將碎成一片悲哀，卻也要在能動時盡情舞動手腳，那是值得詛咒與歌頌的，盲動的生命力。

 

 

展覽資訊

《複眼叢林—張徐展個展》—臺北市立美術館三樓3A，2022/08/20－2022/11/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