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穌會傳教士路易士‧佛洛伊斯(Luís Fróis)在1569年拜訪織田信長時,準備贈送一個時鐘。當時機械鐘在日本是很新鮮的東西,但織田信長卻拒絕了這份禮物,並回應說:「我很希望得到它,但我不想要它,因為很浪費。」
織田信長的意思是什麼呢?首先,西方的時鐘對他來說毫無意義,因為他生長在一個用不同計時系統的文化中:他每天過的時間是可變的,而不是固定的。日本傳統的計時系統中,一天被分成白天和夜晚兩個部分,每個部分又被細分為六個時段。在夏天,夜晚的時間變短,而白天的時間變長;到了冬天,情況則反了過來。
這種計時方式在現代聽起來可能很奇怪,但在過去卻很普遍。整個中世紀的歐洲都使用不均等的時間,古埃及、希臘和羅馬也有類似的制度。在幾乎很難獲得人造光的農業社會時代,可以反映一天有多少日照時間的計時系統有存在的意義與必要性。
不過,可變的計時系統與穩定的機械鐘並不相容。對於在這種制度下成長的人來說,理解固定時間是相當大的挑戰,學者尤利婭‧弗魯默(Yulia Frumer)解釋道:「日本江戶時代的『可變時間』現在聽起來好像『變化多端與不穩定的』;但在江戶時代,西方的固定時間對他們來說也不穩定。畢竟,西方的計時有時候比日本的長,有時候又比日本的短。此外,日本江戶時代一天的開始與結束總是在第六個時段,用『明六』和『暮六』這樣的事實來定義時間。柳川春三驚訝地寫道:『但是在西方,黎明有時是第五個時段,有時又變成第六個時段,黃昏也是如此。』」
當時日本人的說法把敲鐘視為「不是用來區分晝夜長短,而是調節時間的響鐘」。也就是說,敲鐘其實對「報時」沒有太大用處,更多是用來提醒距離日出與日落還有多久。
另一方面,織田信長拒絕禮物或許還有其他原因,他可能認為這份禮物帶有附加條件。畢竟,當時耶穌會傳教士在日本的地位並不穩固,他們於1564年被正親町天皇驅逐後,才剛被允許回到京都行動。他們急需強大的勢力為其背書來平息事態。因此,他們到處拜訪領主贈送了很多禮物,尋求願意結盟的靠山。而那些有異國情調的物品,更容易打開緊閉的大門。比如有次佛洛伊斯被禁止會見一名領主,但當他帶著時鐘再次拜訪,並提出要親自為領主示範時,大門向他敞開了。佛洛伊斯很快就發現,展示時鐘這些新奇物品是最能吸引潛在皈依者進入教堂的方法之一。
與此同時,當地的貴族們開始使用歐洲人送給他們的鐘錶。雖然西方鐘錶在日本的計時系統之下毫無用處,但卻是展現身份地位的完美象徵。外國鐘錶足以證明那些來自遙遠國度的人們,也清楚你的重要性與權威。1591年,豐臣秀吉在一次盛大的公開遊行中收到的其中一個禮物就是時鐘,他向臣子展現出世界各地的人們多麼渴望向他表達敬意。
然而,時鐘難以辨別日本時間的情況並沒有持續太久。日本工匠很快找出各種巧妙的應對方案,讓固定時間的機械鐘配合可變的計時系統。一種是在時鐘的擒縱器上增加輕巧可移動的重量,使其能夠調節速度。還有一些是讓使用者能在時鐘表面滑動時間記號,依照季節來設置對應的時間。
日本鐘錶製作中最複雜的例子或許是田中久重發明的萬年自鳴鐘,它完成於1851年。現收藏於東京的國立科學博物館。它的六個面不僅顯示了日本的可變時間和歐洲的固定時間,還能記錄日本太陽年的週期、一週的天數、中國曆法的日期與月相。日本計時系統的小時記號依據一年中的不同時間進行自我調節,移動得更分散或集中。頂部的玻璃球下面,還有兩個代表太陽和月亮的小球體旋轉在日本地圖的上方。
1873年,就在田中久重發明出萬年自鳴鐘的20年後,日本傳統的計時方式被廢除,取而代之的是歐洲的固定時間,終結了日本這套獨特的計時系統。
原文出處:Js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