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網路愛情詐騙案件越來越多、約炮逐漸常態化的當今社會,「為什麼不愛了?」成為人文學科試圖回應的提問。拜讀了幾篇社會學家伊娃.易洛斯(Eva Illouz)《為什麼不愛了》(The End of Love)的書評,大致理解了易洛斯針對「為什麼不愛了?」的回答是,從宗教和家族的束縛中解放出來的婚姻自由、情感自由與性自由,使得人們的情感活動不再依循著過往的契約關係,如:交往的目的必定是結婚生子。雙方的互動更為自由隨興卻也同時感到手足無措,再加上資本主義社會將示愛行為扁平化為消費,導致人們落入了不重視承諾與責任感的消極關係中。
愛是一個十分複雜的主題,當我們問「你愛我嗎?」,同樣的一句話,對話的對象或時機不同,意涵也不同。若發生在雙方將要確立交往關係的時刻,指的是「你敢不敢全心投入地愛我這個並不完美的人?」勇氣,這是意志層面的提問;若發生在雙方決定是否要終止交往關係或婚姻關係時,指的是「你還渴望繼續愛我嗎?」慾求,這是慾望層面的提問;若發生在親子之間,指的是「你懂不懂得與時俱進,以我這個世代能接受的方式來愛我?」知識,這是理性層面的提問。
我想提出以下疑問:不愛了,是不想愛(慾望層面)、不敢愛(意志層面),還是不懂愛(理性層面)?在高科技時代,還有必要談論靈魂層面的愛嗎?什麼樣的關係會僵化為物化的關係?生命力弱的人以什麼方式表達愛?生命力強的人又如何表達愛?從尼采思想來看,何謂解放和自由?如何實踐出自由?約炮是不是性自由的實踐?在實踐自由的歷程中,人們能否表現出源自於生命的創造力?接著,我將提出當代哲學思想中的「異質性(Alterität)」,說明韓炳哲(Byung-Chul Han)如何將愛、異質性與面容(Antlitz)關聯起來並回應「為什麼不愛了?」的主因在於他異性的消失。不愛了,是不愛他人或是不愛自己?不愛了和不被愛之間有什麼樣的關聯?交往的深度如何表現在生命中?敞開自身去愛他人的關鍵何在?人的價值又如何彰顯出來?藉由文學的引導,我們能否回歸靈魂之愛?
佔有與物化,強者與弱者
小說家山田詠美以書寫愛情關係與女性性慾成名於日本文壇,在《風葬的教室》中有一個耐人尋味的提問:「把男人當作東西看,會很下流嗎?」從這個提問就可以感受到作者的鋒芒畢露,她使用的詞彙每每挑戰讀者既定的思考方式。大家不妨回想或是想像一下,如同看一個東西一樣地看一個人,意味著什麼?我曾經隔著大約70公分的距離凝神細看一個我為之傾心的人下圍棋。我從自身視角出發,試圖掌握心上人外在形貌的所有面向:他每一片指甲、指關節的彎曲、手背上浮起的血管、脊椎的每一個骨節、我甚至看得出他布鞋裡腳趾頭的緊縮與舒展,聽得出他每一次呼吸的強度如同一道跋涉了千山萬水,每一顆棋子落下的力道都是我心臟一次次激昂的跳動。
我對圍棋規則一無所知,但我不需要看棋盤,從他身體的每一絲細微動作就心領神會了局勢的優劣以及他正處於何種程度的攻防:要乘勝追擊、另闢新路,或是斷尾求生。棋局結束,勝負已定,然而,贏得最多的是我。在主動觀看中,一股狂喜油然而生──我沒有任何相關背景知識,卻在情動的力量中偶然經歷了全知的上帝視角。從這種以視覺試圖掌握愛慕對象的經驗中就可以明白,山田詠美要寫的並非把男人視作一個無生命的骰子在手心上把玩,而是以自己的生命力試圖感染另一股生命力。
她的書寫總是帶著特立獨行的自信,緊接著寫到的是愛之中的佔有慾:「我討厭她們嘴裡經常說的什麼『眷戀』啦、『愛慕』啦。我之所以對男人抱持著好感,基本上就是想要把那個男的據為己有,當作自己的東西。」佔有慾是愛情中一個重要的元素,我認為佔有慾是這樣的:敢於全心投入一段感情,佔有慾涉及意志和慾望兩個層面。約炮或是性交易之所以無法被定義為愛情,其中一個關鍵就是雙方對彼此沒有佔有慾,他們根本不敢全心投入與對方的關係中。然而,佔有慾是否物化了對方呢?畢竟,佔有是一股想要將對象固定下來、掌握住對象的慾望。我將區分出兩種佔有愛慕對象的方式,並指出哪一種佔有是單向的,是物化,屬於弱者的行為;哪一種佔有是雙向的,是兩股生命力的相互交融與相互影響,屬於強者的行為。
第一種是將自己對某一特定對象的愛慕散布給大家知道,暗中期待對方來追求自己,但是,若愛慕對象追求了別人,他/她的態度立刻轉為貶低對方及其追求的對象;另外,擅於貶抑、孤立和他/她喜歡同一個對象的人。我將第一種人稱作弱者,這種人因為缺乏自信所以無能坦然表達出適度的好感,更無法承受被拒絕的否定感以及愛慕對象與他人交往的失落感。為了避免遭受挫折,而將其他人視作潛在的假想敵,並拒絕承認他人也有主動表達好感的言論自由與行動自由,藉著貶低或孤立比他更有行動力、更有才華、更有信心的人(也就是比他更強的人)來鞏固自己在團體中的主導權並維持虛假的優越感。
很明顯,這是獨裁的氛圍。獨裁者不正是把社會變得單一化,給文藝領域設立諸多限制,好讓整體社會逐漸趨於順服、單調嗎?在愛情中或是追求情感的過程中,弱者會塑造出獨裁的氛圍來佔有對方──「你必須喜歡我,才是正確的、才是好的,否則我就否定你和你喜歡而且珍惜的人」。弱者會剝奪對方獨立思考的能力,不斷把自己的豐功偉業(可能其實只是八百年前的瑣事)灌輸給對方,目的是讓對方陷入對自己的盲目崇拜中而難以離開(那些誘姦學生的老師正是本文所指的弱者);那麼,若愛慕對象和別人交往了或者跟他分手了,弱者又如何繼續佔有對方呢?就是即使廣泛教育、立法懲處卻無法杜絕的跟蹤騷擾以及更加嚴重的色情報復。這兩種方式都無視對方的自主性,將自己無能承受的挫敗感推給對方,強行將對方拉回自己狹隘的生活圈中。這種僵固的、單方面的佔有就是弱者塑造出來的物化關係。
第二種人是強者,能夠承受人與人之間尚未穩定下來的關係,但這並不是指他們甘於虛而不實的曖昧關係,而是,他們雖然有佔有慾,卻也承受得起人與人之間的差異所造成的張力、衝突和磨合。強者首先被愛慕對象與自己的差異所吸引,而產生一股慾望,想要將對方吸引至自己的價值觀和世界觀之內;然而,一個毫無自主意識、缺乏獨特觀點、事事聽命於他的人,卻又無法引起強者的佔有慾。強者和弱者不同,在愛情中慾求的不是任他擺佈的魁儡,而是活生生的、有獨特經歷和見地的人。簡言之,弱者因恐懼差異而泯滅差異,繼續維持封閉的自我;強者驚喜地發現差異並將差異化作豐盛自我的助力。
可想而知,強者只受到另一個與他的生命力不相上下的人吸引,這樣的人與愛慕對象會展開什麼樣子的關係呢?他們之間沒有僵固的主導與聽從關係,時時調整彼此的距離,相處時永遠保留彈性:既渴望同一,卻又追求差異;既渴望永恆地佔有對方,卻又必須承受無可抗拒的分離。這種動態的張力,是兩股朝向彼此的生命力在手舞足蹈地作畫,如同在廣袤無垠的天空中,藍色與紅色相遇、相互佔有、融合交錯,雙方變幻莫測的濃度奔放出一片斑斕壯闊的紫色雲彩。這種自由的氛圍,瀰漫在強者舞出的愛情之路,千迴百轉,閃爍的靈感踢躂出創造的節奏。
價格與價值,自由與創造
人們如何理解自由這一價值呢?躺平繭居是自由,翻山越嶺也是自由;緘默不語是自由,談詩論藝也是自由。或許應該先問,在消費社會中,我們還能夠區分出價值和價格嗎?洪席耶(Jacques Ranciere)有篇文章談及美國詩人惠特曼(Walt Whitman):
「還有上百種類似的物品,它們在詩裡顯出了市場定價之外的價值,在詩人的心靈裡不顧本來價值而被接納。……商人對買賣還不夠了解,他沒有給出商品應有的價值,只會評價商品的實際功用、按照市場價值折算商品定價,這樣就無法認識到,每個存在、每件事物本來都有一種額外的價值:這是它們的平等蘊含的價值,讓它們所處的局部世界歸於整體,讓它們與眾多存在發生永無斷絕的聯繫,讓它們融入永不休止的整體生活。」
這段引文談論了詩歌的價值,也精確點出了價格和價值的不同:價格就是商業買賣中的定價,隨著市場波動、行銷策略、時代和文化氛圍、個人價值觀而改變,是外在添加的,和它本身內在蘊藏的價值沒有必然關聯,如:新興宗教販賣一株路邊小草,宣稱它被神人教主加持過,配戴它就不會得到新冠肺炎,一株草賣兩萬美元,信徒爭先恐後購買,非信徒則嗤之以鼻。價值則是內在的,交易活動無法完全彰顯出物品的價值,文學評論也不一定能夠完全辨識出作品的價值,而世界上的許多存在,如:世間眾生、山川大地、飛禽走獸,他們的價值自發性地「在這裡」、在這個世界裡、在多彩多姿的生態關係中,根本無法被任何人輕率地評價。
我們已經明確區分了價格和價值,請問:從琳瑯滿目的商品中選出想買的,就是自由嗎?是,但只是消費化了的自由;從交友軟體數以萬計的人海中釣出想與之性交的人,就是自由嗎?是,但僅是虛無化了的自由;和越多人性交而免於法律制裁,自由度就越高嗎?從消費社會「點數回饋,買越多賺越多」的思路來看,是的,但這樣一來,人和點數又有什麼不一樣?和無以計數的人性交而不受到主流輿論批評與法律制裁,就是性自由嗎?是的,不過這並未承擔起身處於民主社會的自由責任。我們到底在什麼時候會由衷感到自由?竭盡所能地掙脫出某種加強於人的束縛並創造出自己的風格的時候,如:魯迅的寫作掙脫出吃人的禮教、畢卡索的繪畫一再地跳脫出既定的觀看方式、吳清源的棋風飄逸於百來年被奉為圭臬的佈局和理論之上。自由與創造密不可分,當你感到:目前的生命狀態很好,可以開創出很多條路,充滿實踐出理想的信心,這才是深刻的自由價值。尼采藉著查拉圖斯特拉詩意地提出自由的價值:
「『封.意外』──乃是世上最古老的貴族,我把它交還給萬物,我把萬物從受制於目的的奴隸狀態中解放出來。
當我教導:沒有『永恆的意志』作用於萬物之上、貫穿於萬物之中,我就把這種自由和天空的晴朗、像天藍色鐘罩一樣罩在萬物之上。」
尼采認為,叔本華的思想作繭自縛了:叔本華認為,世界就是求生意志的展現,求生意志要延續基因以保全自我,所有生命的唯一目的不過就是繁殖後代,沒有意義要追尋,也並未體現出上帝賦予世界的美感和形式;相反,世界更可能是惡魔為了自我娛樂而創造的。在叔本華的思想中,生命只能順從於求生意志而無法改變,自由則是海市蜃樓,除非了斷求生意志,轉向永恆靜止的涅槃狀態才能超越意志。尼采提出了「意外」,悲觀主義由此破繭而出:宇宙有運行的規律,但也有無法預測的意外,如:彗星撞地球、森林大火、地震……等等,意外破壞了規律,也使得萬物必須變異,而物種的繁衍也時不時發生基因突變和畸形。這些都是生命在自我陌生化、求變以適應新環境或有利於面對意外。尼采思想中的自由翱翔於湛藍天際,然而,只有自由還不夠,要有理念才能思行合一地創造。尼采在後面幾個篇章寫到「自由加上了智慧」:
「如果我在我的上空張起靜靜的天空,鼓起我自己的翅膀在我自己的天空裡飛翔:
如果我在深深的光明遠處嬉戲地游泳,我的自由加上了飛鳥的智慧:──
──可是飛鳥的智慧如是說:『瞧,沒有什麼上,沒有什麼下!把你自己拋向四周,向前拋,向後拋,你這個輕捷者!唱吧!別再說話!』」
飛鳥的智慧不是柏拉圖的前世回憶,也不是完美的理型自上而下投影於物理世界中的具體物;而是不斷價值重估的知識,沒有理型界與物理界的上下之別,飛鳥的智慧也是內化了豐富知識後突然閃現的靈感,一如高段棋士下出的神之一手、李白在酒醉中一揮而就的詩歌。天空並不在觸及不到的遠方,創造力源源不絕的超人查拉圖斯特拉在萬里晴空中揚起一片自己的天空。尼采用「游泳」這一詞──悠游於天、翱翔於海,天的遼闊與海的遼闊消除了高與低的分界,交融出無窮無盡的空間──自由創造的空間。藝術、文學和哲學如同天空一般崇高,但並非遙不可及,當我們提筆揮毫第一道色彩、落下第一個字、冒出一個異想天開的疑問,我們已經在與這崇高的創造能量互動。當我們和這股能量密切互動,將創造出自己的作品、揚起自己的天空。這才是實踐自由最好的方式。
這部分談及自由與解放,有些疑問想提出:臺灣社會受到西方女性主義影響,發展出性別平等運動,但是,婆媳的尊卑關係以及家父長制的家庭結構至今穩固存在,農曆年節尤其明顯。已婚女人從媳婦身份中的各種規範與義務中解放出來了嗎?經濟能力足以負擔且丈夫有性別平等意識的家庭,女人可以藉著全家去國外過年或住國內飯店而免於身為媳婦在農曆年節必須無條件承擔的不合理義務,但是這種強加於媳婦的義務似乎未曾公開廣泛討論或徹底反省。畢竟和整個文化傳統中根深蒂固的家父長制結構隻身對抗實在太消耗身心能量,省力一點的作法就是「姊妹跨海,各憑本事」。
另外,臺灣社會真的有過一場徹底的性解放嗎?我欣賞臺灣的文化與族群多樣性、多元性別參政,我並不認為臺灣社會要否定自己,把自己改造成和西方的性別平等典範國家一模一樣,也不認為歐美國家的女權在各個面向都絕對比臺灣更進步。我懷疑女性主義可能並沒有真正內化為本地的文化中,除了媳婦必須背負的義務之外,還有,從處女情結中解放出來,是不是我們自己抗爭得到的?還是搭了西方女性主義的便車?臺灣社會看似接受了婚前性行為,但是否只是基於一種無奈:「現在處女很少啦」,而非真正認同女人有身體自主權呢?歐美文化是強勢文化,臺灣社會大多缺乏批判力而無條件接受,所以,在表面上、在人與人的面對面接觸中不敢伸張父權思想,轉而變成偷拍、跟蹤騷擾、網路仇恨言論;也正因為欠缺批判力,而盲從歐美的約炮文化。
他異性與愛,面容與人的價值
在韓炳哲的中譯書中,Alterität有時被譯為異質性,有時被譯為他異性。「『愛』始終以異質性為前提,而且不僅關乎他者的異質性,也關乎一個人自身的異質性。」想想雙親對初生嬰兒的愛:嬰兒還不會說話、生理時鐘和飲食都和成人大相逕庭、不知道周遭各個物品的功用、不知道什麼舉動很危險。對成人而言,照顧嬰兒的過程就是一段遭逢異質性的體驗:他們暫且放下自我優先的立場,一切以嬰兒的安全舒適為優先考量。原本的作息規律被打亂,把時間觀念交由嬰兒重新界定,觀察嬰兒的一舉一動從中發現到物品的其他意義,從嬰兒每一次哭聲的細微差異了解到這個新生命不同的需求和心情。在這段無法隨心所欲、不容許自私自利的照顧過程中,人們才學著以新生兒的視角認識世界、以嬰兒能理解的方式表達和互動,人們磨練出自己原本個性中尚未具足的愛、耐心與責任心。
甚至,更偉大的例子也時有所聞:被醫學定義為畸形的孩子,在雙親眼中散發著渾然天成的美感;被定義為發展遲緩、被排除於正規教育之外的孩子,於雙親而言是上天賜予的啟示。嬰兒在我們的注視中安然睡去、成長茁壯;我們在與嬰兒的互動中擁抱差異、煥然一新。我們呵護、疼惜、關愛一個嬰兒,從中我們接待了他者的異質性,也接待了自身的異質性。但這並不表示,當嬰兒長大後,能和雙親以相同語言溝通了、融入了周遭世界的關係脈絡後,與雙親之間的相處,就沒有了異質性所帶來的矛盾、衝突、磨合。
異質性無法被語言、國族、階級、職業──或任何範疇化約,異質性使得「他」就是這獨樹一格的「他」、使得「他」無法被隱沒在一個隨意概括的「他們」之中。當我們以同一化的暴力泯滅異質性,他者就消失了,愛也隨之逝去。約炮就是封閉的自我泯滅了異質性的無愛動作──反覆抽插,兩人間的連續動作無法被稱作「一段關係」,陷入爽完之後的虛無迴圈,既不愛他人也不愛自己。
「一旦將他者看成性物件與性對象,『原始距離』就會受到腐蝕。馬丁‧布伯將原始距離視為『人之所以為人的原則』,以及構成他異性存在的先驗條件。……他者一旦成了性物件,就不再是『你』,無法與他建立起關係。……你或許能喚來一個性物件,但無法與其交談。性物件也沒有『面孔』能構成他異性……」拒絕愛情而滿足於約炮的人,眼神或許性感、表情或許嫵媚、語言或許情色、身體或許貼合在一起;謬思卻從未降臨、心卻未曾敞開、分離的不捨卻不被承認。他們的身體只剩下性器官,只剩下打發無聊的刺激與反應,知道彼此的性癖好卻對彼此的情傷一無所知──他們聊色,不交談,也不交心。
他們放棄了接待對方的異質性和自己的異質性,放棄了捍衛對方作為一個人的價值以及自己作為一個人的價值,不禁令人想起張愛玲在散文〈道路以目〉中,對櫥窗模特的評價:「貴重的呢帽下永遠是那笑嘻嘻的似人非人的臉。那是對於人類的一種侮辱,比『沐猴而冠』更為嚴重的嘲諷。」文學家重視臉所表達出的人性,哲學家也是。「面容」這一概念最初由列維納斯(Emmanuel Levinas)提出:「面容是一種活生生的呈現,它是表達。表達的生命在於拆解形式:在形式中,存在者作為主題展露出來,因此而隱藏自己。面容說話。面容的顯示已經是話語。」「面容」不只是一張臉,是每一次表達出人性瞬間的舉手投足。例如:媒體報導了王力宏離婚訴訟案,法官在離婚判決書末尾寫了一封給孩子的公開信,文字的真誠拆解了一個人被職業所隱藏的其他面向,在閱讀中人們見到了這位法官的「面容」。
在愛情中,「原始距離」是魅力、是誘惑、是神秘,引發人與人之間相互吸引的氛圍,如一隻蜜蜂鍾情於一座迷宮花園,盤旋著、請求著一個吻,牠的熱情永不厭膩地探索,深入再深入,暈頭轉向的不在乎北方與南方。假日,山坡小徑上,一個人漫步走來,棕褐色皮膚、黑捲髮、雙眼明亮但神情困惑,他淺淺地笑,他等一下要問我路嗎?我的語言是一串溫柔的咒語,他的字跡飄散出克什米爾高山茶的濃郁香料味。每一個身體部位都化作面容:眼神透露著心中的秘密、表情顯露出欲更進一步的遲疑、手勢表現了讓步的理所當然。仰頭向天是期待、靜默相視訴說著誠懇、相擁著旋轉無疑是歡快、胸膛的靠近是警覺與保護。妮娜西蒙唱著〈Black Is the Color of My True Love's Hair〉,是靈魂在相愛中吟詠、迴盪,震動出無限遠的海平線。愛的話語餘音繚繞,愛情中的身體如夏日海灣的溫柔波浪,洋溢著詩歌的音韻。
當今,圖像和數據能夠化繁為簡,但其優點被過度抬舉,世界上還有太多無法被簡化的事情:情緒的複雜有待挖掘、情感的深度有待培養、一段關係的曲折蜿蜒要視如珍寶、生命的困境要逐一突破。當一切事物都以化繁為簡、增加效益為最高原則,人們逐漸失去體驗複雜的耐心,生活也逐漸變得淺薄。我們正處於一個最迫切需要文學的時代,要敞開自身迎接文學語言的異質性,要培養耐心傾聽文學的韻律,要發展韌性承擔文學的深刻,如此一來,膚淺的媒體、不尊重性別平等價值的娛樂自然會被視聽者淘汰。在成為作者之前先當個認真的讀者、在成為藝術家之前先真誠去愛、在成為教師之前先認識到自己的無知、在進入涅槃的永恆喜悅之前先跌宕起伏於生老病死之必然、在被他國攻擊之前先擁抱整個世界。當人們在情感中因受傷而退縮,逐漸變得不敢愛也不想愛,至少還有文學教導我們愛與生命的知識,一如泰戈爾(Rabindranath Tagore)《漂鳥集》中的這首詩:
「天亮了。」別這麼說,別用昨日的名字打發掉它。
跟著文學的引導,或許人們將開始追尋靈魂之愛。
書籍資訊
書名:《為什麼不愛了:更多自由卻更少承諾,社會學家的消極關係報告》 The End of Love:A Sociology of Negative Relations
作者:Eva Illouz
出版:聯經出版公司
日期:20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