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吧!去買鋼琴!

一台三角鋼琴——音色優美,琴鍵敏銳,沒有螢幕,也不需要考慮Wifi連線穩不穩定——使我的生活變得更溫暖、更愉悅、更安定。

 

文|Michael Owen

 

  一個星期六的早晨八點,六名壯碩的巨人出現在我住的大樓前,開始把一台包裹厚重的1930年史坦威L型三角鋼琴(Steinway Model L)沿著狹窄的樓梯往上抬到四樓。

 

  我心想,萬一樓梯斷了——雖然可能性極低——我的雙手就染上了鮮血。約90分鐘後,我從廚房走廊往樓下偷瞄時,其中一名巨人看見了我,他對我說:「哦,你就是那個人。」

 

  沒錯,我就是那個人——那個決定把一台重達600磅的鋼琴搬到位於水泥廠旁的鐵路公寓(railroad apartment)的客廳防水地板上,還覺得很適合的人。當我坐下彈奏時(調音師甚至還沒過來調整琴弦前),我立刻知道這是一個非常正確的選擇:一台三角鋼琴——音色優美,琴鍵敏銳,沒有螢幕,也不需要考慮Wifi連線穩不穩定——使我的生活變得更溫暖、更愉悅、更安定。

 

  我成長於鹽湖城,那是一個有很多鋼琴的地方:我前六年的鋼琴課是母親用餐廳裡豎立的老舊二手鋼琴教我的;鄰居的客廳擺放5到6英尺高的三角鋼琴,我會幫他們顧小孩,他們省錢而我可以在小孩睡著時練琴,他們都是我在摩門教會認識的家庭。上學日的下午,當我母親在家教琴的時候,我就會跑去教會練琴——由於她是教區的管風琴手,所以有教會的鑰匙。我的鋼琴老師客廳裡放著一台6英尺11英寸高的史坦威B型鋼琴(Steinway Model B),壁爐裡的火焰整個冬天都在滋滋作響,而她坐在那裡無比迷人,與她的咖啡杯融為一體,彷彿一名坐在琴鍵前的刺客。

 

一些作曲家的想法幾乎是在我的大腦中預先安排好,聲音與結構的肢體運動相當直觀,而一些作曲家則是令人挫敗難懂的屏障。

 

  我熱愛學習鋼琴,我喜歡挑戰新的作品,留意一些作曲家的想法(主要是俄國浪漫主義作曲家史克里亞賓〔Scriabin〕和拉赫曼尼諾夫〔Rachmaninoff〕)幾乎是在我的大腦中預先安排好,聲音與結構的肢體運動相當直觀,而一些作曲家則是令人挫敗難懂的屏障。作為一個還蠻認真的學生,我不得不去練習一些巴哈和貝多芬的作品——比浪漫主義時期的作品更早、更樸實無華、更純粹的音樂,因此我無法忍受技術上的弱點。除了幾次真正怯場的經歷以外,我很喜歡表演,高中的時候也在滿是親朋好友的禮堂進行了還算可以的個人獨奏會。

 

  我不喜歡的是練琴——透過練習來完善指法、觸鍵、和弦配置和節奏,這是極度單調乏味的事情,一個在音樂中找尋音樂的任務。但在寂靜無人看管的教會裡,在大房間裡保存完美的樂器前,我發現了更有趣的東西:即興演奏的和弦從我身上流淌出來,如同每週日我在那裡聽見的佈道。

 

  在加州讀完大學後,我搬到了洛杉磯,開始了獨立的成年生活。而在那裡,我犧牲了多年的和平,公開了自己的同性戀身份,並與摩門教徒斷絕了聯繫。突然間,我所知道的眾多鋼琴也一台不剩。電子琴來來去去,彈奏它們——毫無生氣、搖晃不穩、沒有琴弦的音色和振動——就像是塞了鼻塞做飯那樣無味。

 

  就這樣,我在沒有鋼琴的陪伴下度過了很多年,我穿越了整個國家,搬到了布魯克林。由於記憶力和手指靈活度的下滑,偶爾跟鋼琴的相遇既愉快也令人痛苦——直到某天晚上,我在山葉(Yamaha)的直立鋼琴上為朋友寇特尼(Courtney)編了一首歌,她說:「你真的應該擁有一台鋼琴。」她提起了上東區的道爾拍賣行,那裡的花瓶和地毯旁偶爾會出現價值被嚴重低估的三角鋼琴。於是,我冒著一月的嚴寒長途跋涉去到那裡,毫不遲疑地對一台1920年的蜂蜜色史坦威鋼琴出了幾千美元的價格。

 

然而,別人的出價比我高,但沒有關係,「擁有一台史坦威鋼琴」已經變成我必定要實現的人生夢想。

 

  然而,別人的出價比我高,但沒有關係,「擁有一台史坦威鋼琴」已經變成我必定要實現的人生夢想。我在郊區的一家經銷商那邊找到了類似的鋼琴,並選擇在2016年最冷的一天,搭乘長島鐵路到那裡一趟。當我抵達的時候,店裡的窗戶被開到最大的加濕器蒙上了一層霧,為的是預防裡面鋼琴熱漲冷縮而損壞。

 

  當我坐在那裡隨意地彈奏布拉姆斯,試圖回到一個我只能依稀想起其語言的國度時,我想像擁有一台這樣的鋼琴,放在一個沒有任何事物能把我跟它分開的地方——不再需要教會的鑰匙,或是櫥櫃裡的電線或音源線。在任何一天、任何時候、任何情況下,我都能直直地走到琴鍵前,按下一個鍵,然後按下另一個鍵,坐下來好好彈琴,彈完起身離開即可。

 

  思考這件事很奇妙,同時也很荒謬。按照經銷商給的價格,我將必須貸款買琴——即使這台鋼琴價格大約是全新鋼琴的四分之一,因為它近期沒有什麼需要進行的重大翻新;另外,我真的擔心運送到自己那破舊的無電梯公寓的過程會是一場災難,假如我被迫因為這樣必須搬家怎麼辦?

 

  但實現這個夢想的理由很充分,而且這也從來不是我來決定的:你知道嗎,我的鋼琴有靈性。它在長島測試運作大約一個星期後送來,我正好獨自經歷了一次恐怖的鬼壓床(睡眠癱瘓)和幻覺,我沒有預料到這個東西會用如此巨大與迅速的力量和熱情吸引我。

 

人生中有些事情註定是沉重的、負債的、過時的。

 

  我曾經厭惡的巴哈現在是我的最愛,我正在研究他的觸技曲(Toccata);事實證明,成年後的我比較自律和有耐心,而且聽過很多顧爾德(Glenn Gould)能讓大腦重塑的錄音。我和我的鋼琴老師上的最後一堂線上視訊課(還是從前的那堂課,一如既往地迷人與充滿咖啡因),主要都是「無音符」的形式——這是我們之間前所未有的互動方式。但最重要的是,我熱愛坐下來彈琴,為我的朋友,為某個男人,為我手機上的相機(有時拍完會貼到Instagram上)。

 

  我坐在那台鋼琴前為訪客的歌聲伴奏,坐在那裡唱著童年時期的聖歌,我曾經坐在那裡而我的前男友帶著降噪耳機窩在公寓的另一邊說:「太吵了吧。」我有時會想到,我的鋼琴在世界末日時或許還能彈,這似乎有點誇張。在疫情爆發初期,我獨自一人坐著,我的心都碎了。過了一會兒,我坐在那裡,不知道如何打起精神寫一部關於童年信仰起源的故事,我彈下了幾個音符,隨著《約伯記》第38章的經文唱了起來,並為歌詞編曲——講述一個關於創世的傳說——從我第一次讀到它們的那一刻起,這些歌詞就一直跟著我:「那時晨星一同歌唱,神的眾子也都歡呼。」

 

  我覺得你可以去買吉他或口琴,這兩種樂器都很方便攜帶,非常適合偶爾拿出來玩,而且跟其他樂器擁有同樣多帶來歡樂的創造力。但人生中有些事情註定是沉重的、負債的、過時的;它們需要高度專業化的定期維護;它們的目的是把過去的重擔加在我們身上,毫無來由地敦促我們保持清醒。我回想起沒有鋼琴的那些年,我曾經某種程度覺得我再也不可能擁有一台鋼琴,它已經是我不得不放下捨棄的另一部分過去。但是鋼琴,它大到難以忽視;它大到應該去爭取,大到能找到讓它來到你身邊的路,我的鋼琴在那間偏遠的樂器行展示廳裡說著:「哦,你就是那個人。」

 

 

原文出處:Atlanti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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