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為白人可以真正談論或者實踐美洲原住民族（下簡稱印第安人）轉型正義嗎？作為一名被寫入電影史的電影大師，馬丁史柯西斯用自己的電影尋找著一種他能言說的創造性空間，這就是為什麼《花月殺手》如此重要。

 

　　唯有藝術凌駕於政治，創作者才是自由的。

 

　　然而什麼是凌駕？難道是忽視或是無視，比如那些一整天勸誡藝術創作者「不要碰政治」或者「不要撕裂族群」的人嗎？

 

　　族群不只是一種想像，同時也是一種實踐，當我們高呼「族群」彷彿他們已經融為一個時，恰好更應該重視這其中的裂痕還有原因，而虛無飄渺的概括性名稱，比如「我們都是○○人」無益於修補這些裂痕並達成和解。

 

 

　　馬丁史柯西斯認知到自己美國白人的身分，但他並不打算因此噤聲，絕不接受因為自己是白人就沒有發言權。這是何以他要改編2017年出版的《花月殺手：美國連續謀殺案與FBI的崛起》（Killers of the Flower Moon: The Osage Murders and the Birth of the FBI），這是一個不尋常的真實故事，處理起來也容易落入為FBI宣傳的窠臼。然而正因為史柯西斯的名聲，才能獲得Apple兩億美金的投資，得以游刃有餘地的在3.5個小時裡重現當時社會情況，給予觀眾一種超越善惡的認知，若不這樣做的話，觀眾看到只會是另一齣「惡有惡報」的慣常戲碼，並不能了解為什麼「惡」得以成立。

 

　　於是電影說的不只是過往白人殖民印第安人的歷史，不是那些已說過上百次的陳腔濫調，而是更複雜的結構，以及更隱形的事實，關於被殖民者與殖民者之間難以分割的親密關係。李奧納多扮演的厄內斯特是個游手好閒的歸鄉士兵，對於印第安人並沒有特別的想法，如他所言，「不管什麼顏色什麼體型的女人」他都喜歡，他與印第安人妻子茉莉生了數個孩子，也對他們孩子的死亡感到悲愴，但矛盾的是他卻幾近冷血的執行著舅舅的滅口計畫，即便這些對象是他深愛老婆的同胞。

 

　　觀影過程中，你會慢慢理解到片中發生的一切究竟是出於什麼的理由。他與舅舅，勞勃狄尼洛飾演的威廉哈爾，對印第安人的計劃性謀殺與其說是基於種族歧視，反而更多是因為片中這些印第安人雖因為石油爆富，卻仍然與白人社會有所扞隔的緣故。

 

 

　　政府的監護人政策本意是要保護印第安人讓他們不被外來白人拐騙金錢，卻成了財產自由打壓。他們自然轉向體制之外，私交相對較好的威廉哈爾。總統管不到的，威廉哈爾替他們服務。勞勃狄尼洛將這個角色詮釋成一個受到奧賽奇族信賴的慈祥老人，說著流利的奧賽奇族語言，並對每個奧賽奇人瞭若執掌──然後暗地裏策劃他們的死亡。

 

　　奧賽奇族信任厄內斯特還有威廉哈爾，甚至連召開密會談論同胞神祕謀殺案的過程中，都沒想過正是他們兩人在執行與主導，而以為是那些「外面的」白人所為。

 

　　馬丁史科西斯採用的敘事有別於原書的採用的FBI視角，並未一步步揭開幕後真兇，反讓觀眾打從一開始就以俯瞰式的視角看穿這整個陰謀，以及原住民女性茉莉的直覺有多麼準確，從一開始就懷疑那些同胞死亡案別有蹊蹺。馬丁史柯西斯讓她以平靜的語氣，念出一條條奧賽奇族人的死因與相關資訊，但畫面上卻直接演給我們看他們怎麼死的，有時畫面給的資訊還跟報導衝突，比如報導寫自殺，但我們卻已經看見有人拿槍殺掉富有的原住民。

 

　　然而，馬丁史柯西斯是否自認已「說出了全部的真實」？

 

　　電影最後，形式突然跳轉成廣播劇，提示觀眾奧賽奇族的悲劇如何被化用成為「FBI的英雄事蹟」，編為故事傳達給美國大眾，強化大眾對聯邦政府乃至於FBI的好印象。馬丁史柯西斯甚至自己站出來作為廣播劇其中一員，也提示了本片雖然改編自「非虛構作品」，仍有其戲劇元素與虛構性。

 

　　如同片中有段插入的，威廉哈爾坐在電影院看新聞的橋段，事件細節流失在歷史之中，很多都尚待打撈，甚至有的受害者家屬不願再提起這些事情，更多學者不被鼓勵去做這些研究。但透過電影，人們至少得知了這件事情曾經發生過，也讓受害者家屬談論以及學者相關研究更加容易些。

 

　　大眾能夠在戲劇中對受害者感同身受，便不會覺得這些只會是別人家的事情，畢竟台灣社會也有不少人認為，只要提起這些「往事」就是要做「政治提款」用的。就跟如果大衛格雷恩沒出版《花月殺手》這本書，世界上大多數人都不會知道這種事情曾經存在過，他們仍然會傾向於用頭腦裡既有的圖像來看待一切，有時甚至是一些早期西部片留下的刻板印象，並誤以為自己已經了解了印第安人身上發生的全部。

 

　　轉型正義的目的是和解，然而達到和解前首先需要認識。除了幾句「我很抱歉」外，伴隨認識的應該還有物質補償與制度修正。而藝術工作者，無論什麼身分，都可以從中找到自己得以介入的位置。關鍵在於了解自己的位置，並在形式上加以調整。一部好看的電影，當然比乏味難看的電影傳達起來更有效率，更能喚起人們心中的情感與對正義的渴望。

 

 

 

 

電影資訊

《花月殺手》（Killers of the Flower Moon）─Martin Scorsese，20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