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王說好個絕世奇機》作為一部從攝影本質探討兩百年來的「影像史」,蒐羅了許多短影音構成的奇觀,試圖跟生活在其中的觀眾探討「影像」與我們的關係。於是,觀看這部紀錄片的過程就像是片中受訪的網飛高層一樣,提供觀眾「大量糖果與少量花椰菜」,讓觀眾以舒服的方式接收資訊。
這就是為什麼你會在片中看到「阿嘿顏漢堡」劇照,當一般的扮裝與美女圖像,甚至是情慾影音都已無法吸引注意時,實況主必須思考全新的組合來刺激全新的感受,才能從地球上至少450億台攝影機、每分鐘五百小時的影像裡脫穎而出。多巴胺經濟也好,注意力經濟也罷,賺取名聲與金錢,透過演算法確保每個人都能找到自己喜愛的影像,哪怕帶有極端主義思想,並透過某種機械機制如風暴般持續擴大成為現實集體的極端情緒。
每個人都是天生的觀眾,因為我們的大腦總在解釋我們作為內建攝影機的眼球看到了什麼,影像的兩百年歷史是人類自我發展與失控的歷史,藉由網路與電影技術,它超出了我們的肉身且擁有無比的威力。
ㅤㅤ
從這角度來看,我們當下的確是個「自我實現」的時代。哪怕拍的東西多偏門,或者喜歡的東西多獵奇,你都不知道這些東西何時會「爆紅」,讓你成為一時的風暴中心。主流與支流已經越來越沒有界線,只要支流觸及與點閱夠高,就有可能成為主流,而所謂主流也很容易成為明日黃花。我們懷疑影像,卻又迷戀影像,因為影像會帶給我們一種立即性的愉悅或者不悅,這意味著某種「體驗」。
安迪沃荷的「每個人都有十五分鐘成名瞬間」所言不虛。而最強的演算法,不是透過機器人堆疊出來的流量,而是某種天時地利人和下影像與現實的交會,如同片中出現的古早時期的YouTube唱歌跌倒影片,直擊某種人類的反射神經讓人開懷大笑,這些前意識甚至潛意識層面的戰爭才是影音創作必須面對的挑戰。
看的時候會讓人想到大衛柯能堡的《錄影帶謀殺案》再到今敏的《藍色恐懼》、《妄想代理人》、《盜夢偵探》,關於布希亞預言的符號消費以及真實死亡的時代是如何實現在我們當下。在盧米埃與梅里愛的兩種審美的極端之中,人類著迷於影像的生產與複製,不是用超級誇張的特效就是以身犯險哪怕到高樓邊緣,由網路撐起的社群媒體在此過程裡缺一不可,同時自我以及反映自我的影像也逐漸產生主客顛倒,影像不再是「紀錄當下」的證明,還是「製造當下」的理由。
不過這些都是老生常談了,本片最重要的意義大概是,以前很多關於社會和傳播的理論都沒什麼確鑿案例,但是到了現在被一則則當代影音現象驗證。哪怕元宇宙還沒有成功,我們確實每個人都已經活在虛擬現實中,透過大量的影像,我們體會了前人從未有過的千百次人生。它們是如此碎裂,但正因為這些碎裂的瞬間具有某種強大的,貫穿平庸人生的力量,他們才能射入我們的視域,哪怕在最極端狀況下我們一邊笑一些影片「低俗」、「下流」、「噁心」,一邊就傳給親朋好友增加其擴散能力。
廉價百萬網紅或者素人政治人物就是這樣被推上檯面的,他們隨風而生也必將隨風而逝,有的人懂得適時收手也知道自己立足網路的影響力有限,有些卻被虛擬現實的名聲沖昏了頭,直到遇到需要真人動員的活動才發現小貓兩三隻,因為他們的粉絲寧願在家滑手機看更多影片。
虛擬現實能讓人獲益,但也可以如一只失控的機械義肢把人勒死,片中一個喜歡全程直播自己生活的網紅,最終發現直播到哪就有人騷擾到哪,甚至還亂報警或者騷擾其周圍的人,以至於他在鏡頭前崩潰,而鏡頭持續拉遠,他崩潰的影像又馬上埋沒在眾多衝擊影像中。
對於奇觀的飢渴,基本上是我們這些比任何人都害怕平庸的當代人症狀,片中一位女孩看著朋友幫她拍的照片,怎麼樣都不滿意,因為她發現相較IG其他大戶,她的照片實在是平庸的可以,數位的無限延伸與比較讓當代非權貴人士遇見了過去一輩子都在村莊的農民以前永遠不會擔心的問題:
「如果我就是一點就不特別要怎麼辦?」
焦慮與恐懼是廣告的溫床,追逐美好的臺階一腳就可能滑落消費虛空,社群商機由此而來,我們的腦袋,一種如片頭揭露的與針孔相機原理相同的人肉攝影機,正在吸收影像之際把我們縫入世界經濟體系裡,藉由讓我們大腦過嗨的多巴胺經濟,隨之而來的是超載後的精神藥物經濟或者娛樂性藥物經濟。
當人們在影像的萬花筒中眩暈,就會需要一種放空的技術,不那樣的話,他無法安撫自己心中的空虛,也無法達到一種紮實的滿足。我們的意識帶有肉身性而非純粹精神性,同時一個沒有邊界的社會是一種難以承受之輕,有限但在眼前的對象與有限但聚焦的談話與幾個小時斷網環境能夠讓人回到當下。
最後,人類意圖從虛擬現實獲得的一切,都透漏著某種對於「真實」的渴望。代糖零熱量的甜蜜聽起來很棒,但最後可能會比真糖帶來更多問題,我們戒不掉影像,但可以更審慎的思考影像與我們的關係,當我們刷完一百則限動或短影片的時候。
電影資訊
《國王說好個絕世奇機》(And the King Said, What a FANTASTIC MACHINE)─Axel Danielson、Maximilien Van Aertryck,20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