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盜墓奇美拉》:義大利古藝術與亡靈編織宿命寓言

 

《盜墓奇美拉》劇照。

 

  「奇美拉」是希臘神話中的上半身像獅子,中間像山羊,下半身像毒蛇的怪獸,也代表著「不可能」的事物,在《盜墓奇美拉》中則是每個人希望實現但難以達成的夢。《盜墓奇美拉》以 35mm、超16mm、16mm 三種底片格式以影像具象化這場「奇美拉夢」,仿佛交織了三種野獸的能量,交叉拍攝現實、男主角阿圖的夢境與心境,以及地底下的世界。不用裝神弄鬼來塑造,而是以「現代的角度去述說過去」、「現代人以當代樣貌演繹著神話與過去的亡靈」、「現代與過去文物的並列」來達到分不清虛實的寫實魔幻效果。

 

  在這寫實魔幻的世界裡,需要觀眾一同進行考古,如考古般藉由零散的碎片,拼出歷史的全貌。本作結構看似鬆散、有著南歐豔陽下慵懶的節奏,但在電影中佈滿各個線索以及暗示。一開始好似不明所以的突兀畫面、角色不經意的日常對話,都是命運齒輪中的一個螺絲釘,最後串起成一個現代悲劇神話:

 

  從電影一開頭,男主角阿圖出了監獄後,在火車上遇到擁有著與古文物上伊特魯里亞女性相似面孔的三個女孩,一開始便預示著他將與亡靈共存 ; 死去女友姐妹好心介紹的「建築公司管理貨櫃倉庫」,雖阿圖一開始推掉,但最後還是與其掛鉤,也能發現「貨櫃倉庫」為非法販售盜墓藝術品集團的偽裝,顯示是命運無法逃脫的安排 ; 畫面上頻繁出現的上下顛倒,以及室內的空間錯亂,代表著阿圖世界中陽與陰兩世界越趨一體 ; 夢境中、半睡半醒之間出現的紅線亦是對死去女友的記憶,也是希臘神話中命運女神手中的生死一線,在在顯現阿圖即將走向生命盡頭。

 

《盜墓奇美拉》劇照。

 

  若從最後一幕回溯細節,阿圖並非沒有扭轉命運的機會,就像希臘神話中即便主角命運已有一個清晰的結局,卻時常有富七情六慾的神祇會因主觀偏好而暗中幫助一樣。在喪失神話的當代義大利,阿圖生命裡仍有一位如大地溫暖般的女神─ 女主角義大利亞(音似義大利萬歲)散發著母性光輝,這也對應了片中讚賞的伊特魯里亞古文明母系社會,在你爭我奪的現代父權社會中,母系是僅存的神性。不過,即便這位「現代女神」感召走上歧路的男主角阿圖回頭,譬如:要他停下盜墓行為、最後前一天義大利亞的女兒出現引導他走向女性烏托邦樂園,阿圖仍舊一心接受宿命。

 

  在死前的關鍵時刻,各種魔幻的跡象是明顯的,象徵自由、以及阿圖自我的鳥,在屋簷上行為詭異試圖提醒他 ; 牽引盜墓集團來到開發工地掘墓,是一位說著大家都不懂語言的工人,手上拿著號稱「阿波羅太陽神金幣」,讓人不禁聯想希臘神話中欲度過冥河,首先要給船夫古希臘金幣。死亡擺在眼前,但男主角仍如希臘神話中音樂家奧非斯,一心只想到冥界找愛人歐律狄刻。

 

《盜墓奇美拉》劇照。

 

  有趣的是,阿圖最後的葬身之地也是有跡可循。在電影前半段,阿圖的盜墓夥伴分享家中老人說過,喜歡一個女人就要帶她去海灘上小解,看沙灘上因尿液而形成的窟是否又圓又深,如果是那這就是必娶的女人。這段故事對照著最後埋葬阿圖的墓穴,就是在一窪積水的圓窟之下,積水映照出阿圖的倒影(象徵陰間世界)以及背後開發中的大樓,而阿圖選擇回到美好的過去(伊特魯里亞墳墓)與命運中的女人一同長眠。另一線索是在片頭,阿圖愛人的媽媽,其患病渾然不知女兒已死,曾對阿圖說過:「我相信你到處找找,一定會找到她(女友、自己的女兒)的!」從最後一幕回敲,阿圖曾經專研考古、卻沈淪盜墓,推測應為了更接近地下世界,在一次又一次的開墓感受到死去的愛人。

 

  《盜墓奇美拉》的結束在旁觀者看來是悲劇的,但對當事者而言,無疑是種幸福,也對照了電影裡第二首吟遊詩人的歌詞,阿圖心中以被其他東西所滋潤,是接近自然地、是純粹的愛,不需世俗其他慾念所灌溉,這成了一個希臘式的悲劇。對於悲劇,亞里士多德在《詩學》表示,認為悲劇能起「淨化」作用:「悲劇是對於一個嚴肅的,完整的,有一定長度的行動的模仿,藉以憐憫與恐懼來使這種情感得到淨化。」

 

  雖後世對於「淨化」有不同的解釋,但大抵有兩個涵義,一是透過述說悲傷而能排解心裡的負面能量,而另一派則認為是透過觀賞悲劇形成一個「模仿」,先預演了悲劇而了解世界的本質,進而在面對悲歡離合時,能免於恐懼本身。《盜墓奇美拉》的結局,不僅一方面淨化了阿圖思念的悲傷,一方面也讓觀眾對於死亡本身有另一種看待的方式─ 死亡是後世,另一與我們所愛的人再次重聚的世界。

 

《盜墓奇美拉》劇照。

 

  《盜墓奇美拉》除了演繹主角的成長與愛情外,也呈現出義大利過去與現在並存的樣貌。揮別輝煌羅馬帝國時代,即便擁有著豐厚的歷史底蘊,現今義大利經濟不復以往。從電影中能看出暗喻:阿圖愛人的家道中落,姐妹們爭相遊說母親變賣資產、英國考古人阿圖與德國非法藝術商相繼盜墓變賣原先屬於意大利文化財的資產。而電影中第一首吟遊詩人所唱的歌曲,揭露了80年代新一代年輕人的想法,他們心中已沒有神話更不會忌諱神,在逐漸敗落的世道裡,種種不公不義,讓他們認為法律是奴役人民限制發財的枷鎖,因此肆無忌憚地挖掘文物變賣。

 

  不過盜墓者終究只是棋盤中的小兵,非法藝術集團建築公司為幌子,城市的發展計畫被打造得前瞻高貴,但實質只位掩蓋盜墓哄抬藝術市場價格的惡行,然而,與此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唱著高雅歌劇、希望能保留傳統藝術的卻是貧窮鄉村婦女,反差充滿諷刺。城市地面充斥著開發中的發電廠與工地,地下則隱藏著千年伊特魯里亞文明遺跡。正如電影中令人驚嘆的一幕,盜墓者開棺後,讓人類得以存活陸上氧氣一旦接觸到文物,就變成一種有毒的氣體,壁畫迅速氧化失去原有鮮豔的色彩,如美麗的古文明一旦暴露在現代社會中,它們便不可避免地會受到破壞。在全片充滿詩意的風格裡,獨樹一格地構成了一幅既挑釁又發人省思的畫面。

 

  而女主角義大利亞佔據廢棄火車站打造成女性自食其力的收容所,這樣的「佔領」與盜墓販售給博物館展出,都是侵占公共文化財,但怎樣才能運用前人的文明來達到更好地利用,導演沒有給出答案,但火車站美好的伊甸園景象讓答案呼之欲出。

 

《盜墓奇美拉》劇照。

 

  現今的義大利不全然只有上述負面的一面,因豐富的歷史文明累積,以及現代藝術的再創,讓《盜墓奇美拉》的視覺、聽覺更加多元,譬如:片中一段阿圖因誤會夥伴私吞自己盜墓的文物,氣沖沖找上門理論,導演加快了這段播放速度,一下就回到義大利藝術喜劇「拉奇」(Lazzi)的黃金年代,以沒有台詞、只有鮮明逗趣純肢體為呈現主體的即興喜劇表演。而前半段主顯節中的遊行,能看到費里尼夢境中的奇幻馬戲團的身影,本作整體從戲劇性的場景轉換到誇張的角色表演,以及對現實與幻想的混合運用,也都流露出費里尼式的影子。

 

  義大利歌劇則是這部電影的另一個重要元素,高亢悲傷與角色命運的交織相映成趣,為整部電影增添了豐富的情感層次,在歌劇的襯托下,觀眾仿佛能夠更深刻地感受到角色內心的掙扎和抉擇,此為主觀上的情感呈現。另一為平衡主觀的客觀人敘述者:義大利吟遊詩人(Troubadours),起源於中世紀,在當時吟遊詩人除了是娛樂者和表演者,也是文化傳播者,通過吟唱來傳遞知識、智慧和價值觀,用來宣揚政治宣言、傳達社會消息和宣揚道德觀念,在本作起了補充盜墓者背景、做事緣由、理念、成長契機等的作用,讓作品散發著虛實交錯的神秘色彩,成為當代奇幻的神話寓言。

 

 

電影資訊

盜墓奇美拉》(La Chimera)─Alice Rohrwacher,2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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