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Joanna Mendelssohn
我仍記得1972年第一次觀看約翰‧伯格(John Berger)的電視節目《觀看之道》(Ways of Seeing)時的震撼。在澳洲還沒有彩色電視的年代,《BBC》製作的這檔藝術節目經常在新南威爾斯畫廊播放。《觀看之道》彷彿一道冰風暴──伯格剝去了表面的假象,顛覆了既有的彬彬有禮藝術敘事背後的資本主義意識形態,並追溯了西方文化的興起。《觀看之道》於同年出版了系列叢書,截至2017年伯格去世時,這本薄薄的平裝書已經賣出了100多萬冊,他有時被稱作藝術史上的「毛語錄」,至今仍持續印刷出版。
《觀看之道》試圖重新審視從1400年至1900年西歐繪畫的傳統敘事,並挑戰了舊有體制,藝術史學家波洛克(Griselda Pollock)寫道:「就在我們需要一個關於藝術機構、廣告和女性形象的具公信力評論之時,它出現在電視螢幕和書店裡。」
這檔電視節目從開場就定下了基調,捲髮的伯格站在倫敦國家美術館的瑰寶之一──波提且利(Botticelli)的《維納斯與戰神》(Venus and Mars)前,觀眾引頸期盼展開一場制式的藝術之旅:看專家如何談論一幅名畫。
然而,伯格卻背對鏡頭,觀眾只聽見了他用刀子劃過畫布割下維納斯頭部的聲音。
如此明顯的破壞行徑(而且是對該美術館最著名的館藏複製品下手)引發了一場關於大量藝術複製品扭曲藝術本質的討論,維納斯的頭部與波提且利的其他諷喻作品分離,它「變成了一幅女性肖像」,只是另一幅適合進行大量複製的美麗畫作。
改編成書的《觀看之道》開篇也很自然樸實地寫道:「觀看先於言語。孩子在學會說話以前,就已經學會觀看與辨別。」
Seeing comes before words. The child looks and recognizes before it can speak.
伯格認為,環境背景對於理解我們所見事物及其方式的意義至關重要。自從相機(尤其是攝影機)在現代世界發明以來,環境背景已經發生了轉變,削弱了藝術家長久以來貫徹的初衷。
舉例來說,布勒哲爾(Breughel)所繪的一幅「釘死在十字架」的介紹影片,就無法將整體畫面的複雜性忠實呈現。相反地,它呈現了一種對細節的敘述,進而扭曲了藝術家嘗試傳達的基本真理,伯格寫道:「現代複製手段所做的就是破壞藝術的權威,將它從任何保存措施中挪開——或者更確切地說,把複製的畫面挪開。」伯格於1972年提出的觀點確實是革命性的,而「環境背景會改變藝術品的意義」在今天已經成為主流的正統觀點。
《觀看之道》可以被形容述為一本「反藝術的書」,除了彩色印刷的封面以外,內頁插圖的品質很差,而且都是黑白印刷。金錢的腐蝕作用或許是伯格最有力的論點,藝術品的價格甚至影響了哪些作品的複製品價格更好。
伯格寫道,例如1960年代達文西(Leonardo Da Vinci)的《聖母子與聖安妮》(The Virgin and Child with Saint Anne)以及《施洗者聖約翰》(St John the Baptist)的照片印刷品,成為當時英國國家美術館最暢銷的周邊商品。原因並不是畫作之美,也不是藝術家對線條的掌握度,或者畫中人物之間的關係,而是因為一個美國人想用250萬英鎊的價格買下原畫。藝術被置於服務瑪門(Mammon,貪婪之意)的位置。
1971年,提香(Titian)的《阿克特翁之死》(The Death of Actaeon)以176.3萬英鎊、當時的最高價準備賣給美國的保羅‧蓋蒂博物館(J. Paul Getty Museum)。隨後,英國藝術品出口審查委員會給予英國買家一年的期限,以報出相應的價格。最終,這筆錢由英國政府的資金、慈善信託基金和公眾募資共同籌集達成。
儘管《阿克特翁之死》最終成為英國國家美術館的館藏,但這個過程也意味著,多年來人們很難不把提香的作品與所付出的金錢掛勾。伯格聲稱,在攝影可以有效地模仿現實以前,貪婪即為西方傳統油畫的核心。因此,它變成了炫富秀品味的工具,也難怪比起其他任何藝術形式,油畫更容易成為投機投資的對象。
伯格還審視了把裸體女性描繪成被動的欲望對象,以迎合男性窺淫癖的西方藝術傳統,他寫道:「男人窺視女人,而女人看著自己被他人注視。」
雖然文藝復興時期的藝術家熱愛繪製古典裸體畫,但他們尤其喜歡帶有道德色彩的宗教題材,丁托列托(Tintoretto)的《蘇珊娜與長老》(Susanna and the Elders)一直深受人們喜愛,伯格寫道:「我們都加入了長老的行列,監視著蘇珊娜洗澡。她回看我們注視著她。」
伯格認為,無論這幅畫是當成藝術品繪製,還是當成軟色情圖片進行複製,其意圖都一樣,他寫道:「女性被描繪成跟男性截然不同的形象,並不是因為女性和男性不同,而是因為『理想的』觀眾總是被假定為男性,而女性形象則是為了迎合男性所設計。」
伯格將矛頭直指藝術史學家肯尼斯‧克拉克(Kenneth Clark)在1956年出版的《裸體》(The Nude)中的觀點。克拉克認為,雖然裸體沒有穿衣服,但裸體是「一種藝術形式」;伯格對此有不同見解,他認為「赤身露體是做自己」,但作為「裸像」則是被他人當成擺件觀看,漠視其個人的真實身分與情感表達。
To be naked is to be oneself.
To be nude is be seen naked by others and yet not recognised for oneself.
作為藝術評論家,伯格也有嘲諷的一面。例如他對著名藝術歷史學家西摩‧史立夫(Seymour Slive)對弗蘭斯‧哈爾斯(Frans Hals)晚期畫作《老人濟貧院的女執事》(Regentesses of the Old Men's Alms House)的人物描述感到不屑。
史立夫將畫中人物描述為「由他們的頭和手形成穩固的節奏安排,與柔和的對角線模式連結在一起」。伯格指出,這種流於形式的分析毫無意義,他認為這幅畫是一種個人回應,伯格說:「這個窮人描繪了他賴以生存的慈善機構管理者。哈爾斯是第一個描繪資本主義所創造的新角色與新表達的肖像畫家。」
伯格對藝術的態度令人耳目一新,部分原因在於他最早是被教育成一名畫家,而不是藝術歷史學家,而他後來才成為藝術評論家。1926年伯格出生於倫敦,說話帶著英國上流社會的優雅口音,但其家人卻是來自義大利的猶太移民。由於英國文化的狹隘性(cultural insularity),他無可厚非地轉向歐洲文化,從1960年代初開始,他旅居日內瓦,隨後是法國。
伯格對複製畫的視覺論點有效地詮釋了德國哲學家班雅明(Walter Benjamin)於1935年撰寫的文章〈機械複製時代的藝術作品〉(The Work of Art in the Age of Mechanical Reproduction),伯格的其他參考資料還包括新左派的當代哲學家,以及更年長的歐洲哲學家,而這些人的英語譯本著作也不容易取得。
伯格在晚年所寫的一篇文章中,反思了藝術界的長期實際影響,他寫道:「我無法告訴你藝術是做什麼用的,以及是如何產生影響的,但我知道藝術經常做出批判評論,為無辜之人祈求復仇,向未來展示過去所遭受的苦難,所以它永遠不會被遺忘。我也知道那強大的恐懼藝術,無論它的形式如何,當它這麼做的時候,有時就像八卦和傳說那樣在人們之間流傳,因為它理解了生活的殘酷所不能理解的東西,一種把我們團結凝聚的感覺,因為它最終與正義是密不可分的。」
當然,伯格不認為《觀看之道》是如何看待與辯論藝術的終點,他在書的最後一句話寫道:「其餘有待讀者繼續補完……」
原文出處:Conversation
書籍資訊
書名:《觀看的方式》 Ways of Seeing
作者:John Berger
出版:麥田
日期:2021